来自 娱乐 2020-12-10 11:29 的文章

《骑士》,以及中外经典电影中的老子“基因”

  《骑士》,以及中外经典电影中的老子“基因”

  张冲

  2020年,旅美华人导演赵婷的《无依之地》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引起电影界轰动。三年前,她在戛纳电影节获得奖项的《骑士》就被《好莱坞报道者》赞誉为“一颗稀有宝石”。赵婷电影里的主角虽然大部分是美国人,但她的影片却是带有“中国基因的普世文本”,提出了人类的普遍性问题,关乎人的存在及人的选择。在电影《骑士》中所具有的中国基因,很大部分来自老子(约公元前571年-约公元前471年)的逻辑和思维,如“柔弱胜刚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等。

  老子思想作为中国文化的一种智慧类型,充满了哲学与思辨色彩。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在1980年代,《道德经》是仅次于《圣经》的被翻译为其他国家文字最多的书。西方很多哲学家、艺术家、心理学家对老子充满了憧憬与热爱之情。捷克著名作家赫拉巴尔喜爱老子以至于手不释卷,最喜欢《道德经》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心理学家荣格在生命的早期阶段就开始接触老子、《易经》等东方文化,甚至他的某些心理学观点就是基于老子的思想而来;世界一流电影导演塔可夫斯基、小津安二郎和费里尼等人也都对老子的思想青睐有加,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将其思想以视听的方式呈现出来。  

  《骑士》:“天下莫柔弱于水”

  赵婷的电影《骑士》(2017年)是一部气韵生动的新电影,其对至善理念的真实表达,可以说是中国文化基因“道”或“道体”的外在呈现。在马与人“专气致柔”的呼吸间,直接触摸到了马存在的感觉、人存在的感觉,突然会有那种生命物之美的感觉。年轻瘦弱的牛仔布拉迪是有天赋的驯马者,有成为牛仔竞技界名人的潜质。电影开始于他的头部被马踢裂,还没痊愈,他就从医院里偷偷出来,在家一边自己治疗,一边继续观察自己喜欢的马。虽然医生已经告知他不能再继续进行牛仔竞技,但布拉迪不能接受——因为牛仔竞技和驯马既是他的全部生活,也是他存在的意义,他全力以赴、不顾一切地继续竞技训练。但影片的动人之处是影片的结尾:他放弃了——当他看到酗酒且逐渐衰老的父亲和身患唐氏综合征的妹妹来看他比赛时,上马前的一刹那,他放弃了。这是他的伟大之举。曾经显赫一时的叔叔在牛仔竞技时摔下来,不能言语不能自理,需要安慰和辅助康复;母亲去世;父亲酗酒且逐渐衰老;妹妹智力不健全……布拉迪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可以依赖的男性,他最后虽然放弃了成为世俗社会的名利英雄,但他对“放弃”的选择使他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英雄——为了他者,他放弃了“强”,成为超市里普通的工作人员。他的选择看起来是柔弱的,但呈现的却是“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突转,也以西方“牺牲/救赎”的方式完成了“善”的理念追求。

  导演赵婷的英美留学经历、政治学与艺术学学历及华人身份,使她在刻画美国少数族裔和边缘人群时,尽量去意识形态化,“试着把重点放在人类的经历上,因为这些经历超越了政治立场,从而变得更具有普遍性。”而其电影中人物的普遍性,则来自于她对恻隐之情与仁爱的关注。叔本华曾说过“所有的生物都被统一在原始意志之中,所有的生物本来就互相联系,甚至同一。他人的痛苦就成了自己的痛苦。恻隐之心、同情便产生了。”电影《骑士》中布拉迪的善良,值得我们“同情”与“怜悯”,因而我们常常“恐惧”他发生不测。他身材消瘦,居住在房车里,家庭并不富有,他爱母亲并常常去墓前看她,这给了他很大的力量,让他得以去爱妹妹、叔叔和爸爸。在爱的驱使下,布拉迪进行了最后的“善”的选择:放弃争强,持守雌柔,却达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呈现了“夫唯不争”、正言若反的真理及“柔弱胜刚强”的伟大与恢弘。布拉迪最后的“放弃”,体现了“水”或“道”的“善下之”的伟大,完成了“天下希及之”的“惟道是从”的“善”,这与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年-公元前399年)提出的“至善的理念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子之“道”在中国经典电影叙事中

  将视线拉远。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1948年)是中国电影史上的一部巅峰之作,其伟大之处是对“善”的平衡砝码的使用。女主角周玉纹作为妻子,和大多中国已婚妇女一样过着平凡的日子,和丈夫每天“见不到两面,说不上三句话”,在买菜、做饭和绣花中度过时间。当她再次遇见分别八年的昔日情人时,从内心的欲望激荡到对“善”与人的主体性的返还,经历了犹如西西弗斯一样的认知过程。两人三次夜里会面,象征着玉纹在欲望与“善”的意识之间的摇摆。她从心旌动摇、欲望激烈到复归于平静,最后“我固有之”的“仁义礼智”的“善”的意识被玉纹重新发掘与认知,拂去上面的蒙垢之物,使得她完成自我认知并重新选择。送走前情人,她勇敢而微笑地直面平凡的日常,犹如西西弗斯再次推起石头。影片结尾处,春日的早晨里,玉纹如影片开始一样,买菜后登上城墙,但不再是惆怅落寞的,而是带着清醒的认知走上城墙,并且在她的导引下,身体孱弱的丈夫也拄拐登上城墙。玉纹与他携手眺望与审视他们共同的未来,她成为自己的终极英雄。

  电影《卧虎藏龙》的编剧王蕙玲和导演李安都很喜欢老子,在结构这部电影开始部分的时候,李安让李慕白说:“我一度陷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我的周围只有光,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了”,俞秀莲以为他“得道”了。

  李慕白在第三次与玉娇龙见面时,将武当心诀及武当剑法的最高理论原则告诉了她,亦即是“道”体的呈现——如“守雌”与“无为”。“无为”是无狡诈之为。影片里,李慕白告诫争强好胜的玉娇龙:“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道德经》第九章),即是说不可争强,争强只会导致和她师傅一样“练得一身走火入魔的邪招”。他也将武当最高境界的“无为”思想告诉了玉娇龙:“勿助、勿长、不应、不辩、无知、无欲,舍己从人,才能我顺人背”。同样在李安所崇拜的胡金铨的《侠女》里,也使用了“柔弱胜刚强”的叙事策略,电影中战胜强大鳌拜的不是功夫高深的侠女,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老子之“无”在外国经典电影叙事中

  意大利的费里尼、瑞典的伯格曼与苏联的塔可夫斯基,被视为世界现代主义电影的“圣三位一体”,在他们的作品里都能看到老子的思想元素。费里尼在自传里坦言对老子的热爱与追随,他在电影《八部半》里运用了老子“无为”思想的情节设置,并将“无”的状态用台词进行了具体描述与总结:“生活总是充满了混乱,没必要再在混乱中增加混乱了。赔钱是制片人常遇见的事情,我恭喜你,停拍比继续拍那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要好得多。我们被太多的画面、声音、语言窒息了。任何艺术的真谛就是从有到无,够格的艺术家都应该宣言:学习致力于沉默。记得马拉美对白皮书的敬意吗?还有兰波,一个诗人,他最美的诗歌是什么呢?他不想再写了,他去非洲了!全心祝福你,如果我们不能拥有一切,那么真实的完美就是空白。”真实的完美就是“无”,“不拍”的“无为”可以让人在思想以及各个方面“无不为”,而费里尼对“八部半”电影片名的使用,也旨在说明在“残缺”的弱与“完美”的强之间,“残缺”更完美更坚强。

  塔可夫斯基在《乡愁》中设置了三个关于“无为”的情节与台词表述:主人公安德烈想去一个教堂看弗朗西斯科画的圣母像,但到了目的地他却不进去看;电影台词:“最伟大的浪漫是不需亲吻的,什么也不用,非常纯洁,所以才是伟大的”“情感——不需言辞的情感才是难忘的”。这种对于“无为”的运用使得主人公完成了从“审美的存在”向“宗教性的存在”的终极飞跃。

  伯格曼电影《假面》中,收音机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语言碎片:“不说,不听,不想……这是不是意味着……真相……”伯格曼在这里讨论了是否可以弃绝理性与知识,即“绝智弃辩”,而用“不说不听不想”的“无为”行为来直接面对感觉世界的真相。《假面》结尾处,演员伊丽莎白重新开始说话的第一个词是“无”,作为她直面荒诞世界的开始,也是她清晰认知世界本源的结果:“无,名天地之始”。

  在东方电影中,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是不可忽略的一流电影大师,他的墓碑上刻着中文繁体字:“無”。在他早年间的电影《早安》里,他以“无之以为用”结构了一部儿童喜剧电影:一个小男孩嘲笑大人之间每天见面都说“今天天气真好”“早安”等类似的废话,嘲笑这些废话的愚蠢。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小男孩为了打破自己和大人的僵局,重新建构沟通时,居然使用的就是“早安”“今天天气真好”等在他之前看来无用的废话、蠢话。小津安二郎在影片中幽默地将老子的“无之以为用”进行了充分展示。在他的另一部电影《东京物语》里,在影片结尾处的“时间流淌”里,周吉老人坐在榻榻米上,“无为”地将生命的存在意义与存在状态呈现为“无”。

  朗吉努斯在论述艺术作品崇高的五个来源时,首先谈到了要有“掌握伟大思想的能力”。上述几部影片中,老子伟大思想的身影若隐若现,这或许是它们成功的因素之一。